[一人][也青]眼

二十岁的深秋,我迎来人生转折,被不负责地诊断为精神分裂,吃药不管用,也无其他办法,整日浑浑噩噩。就在那时,我与诸葛青初遇,得到所谓救赎。

诸葛青长得像大学生,脸上没肉,清清瘦瘦的,轮廓很深。这样的脸不易垮塌,有不显老的特点,二十岁如此,三四十岁也如此,故而我看不清他的真实年龄——他确实说他二十岁。我不信。二十岁的人锤炼不出如此油腔滑调。

盲人诸葛青,拄着拐杖,不戴墨镜,平时闭着眼,在通往公司的路口与我相撞,拽住我,不放我走。讹钱还是要命?我要迟到了,这个月第三次,再接下去可能要被开除。来路不明的瞎子手劲很大,但瞎子毕竟是瞎子,能奈我何?心内一思量,好像顾虑统统消失,迟到无所谓,被碰瓷也无所谓,半推半就地由他拽着:倒看看要干嘛。

我被他拽去,拽到一个无人的街角,歇业店铺的檐下。他稍稍仰起头(他矮我一些),分明闭着眼,却作出在看我的模样,晃晃脑袋:你也是?

 

诸葛青很好地理解了我——我近来的苦难生活。

三个月前我开始出现幻觉,看到不该看的。我的邻居,一位待人和善的单亲母亲,每日接送女儿上学。某日我同她问好,恍惚间一阵幻觉,见她倒在血泊,双眼瞪大,女儿呆呆攥着她的衣角。我将这当作噩梦一场,不想三日后,这位母亲突遇车祸,当场死亡。

我开始恐惧——我能够看见他人的未来。

与其称之能力,这更像某种病症。我无法控制它,目之所及,一切开始发生,三天后,三月后,三年后,又或者更久远。抱着试一试的心态,我做过各项体检,始终寻不到病因,症状则愈发深重。预知未来不算好事——于我而言。我向来本分,对他人不抱多余的好奇,对将来不抱多余的期待,按部就班地行动,人生乏味且充实。这样一个彗星撞地球的剧变几乎将我击溃。我竭力逃避人群,又不得不面对,竭力逃脱社会,又不得不合群,矛盾使我支离破碎。诸葛青在那时开口了,他问:你也是?

 

“这当然不可控。你能看到那些人的未来,你不愿看到。好像你很痛苦啊。这不算是好运吗?”

 

诸葛青摆出一副老前辈的模样,拍拍我的肩。他的腔调细细软软,适合说教。彼时我一言不发,几近疯狂。这位莫名其妙的瞎子——他胡乱说些什么都无所谓,反正我听不进去,重要的是他理解我,并且与我同病相怜!我庆幸,假若我是受害者,那么受害者越多越好,诸葛青的出现使我心花怒放,前路光明。

 

“你要学会控制……不是控制能力,是控制心态。要习惯与它为伍。”诸葛青努力措辞,“得到这份好运,注定与世俗无干,可你永远在世俗里。”

 

谁不愿意在世俗里?假若我不逃离世俗,会溺死于世俗。起落生死的幻象在我眼中不过数秒,那是寻常人的一辈子,重若千钧。

我辞职了,开始旅行,足迹遍布大江南北。去的多是深山野林,时时风餐露宿,果腹也成难题。我的头发留长,总忘记剪,以前穿格纹衬衫牛仔裤上班打卡,尚还笑自己邋遢随性,如今更觉自己向野人发展,几套衣服反复穿,脏了破了抖一抖补一补,不厌其烦。

行走河山的间隙,我不时想起诸葛青。我与他是一面之缘,后来也只谈过一会儿天,再无联系。想来诸葛青算是同路人,但与我不尽相同,举手投足能看出老道超脱,我却从中品出些微落寞:或许他也痛苦,同是天涯沦落人,不好意思向我诉说。这等喜事降在谁头上,都是天大的痛苦,诸葛青较我平白遭受更多年,想必已经淡然处之,能够轻松安慰我,试图使我——也使他,不再太难过。思及此处,我带上自怜的份,自顾自地怜悯了他,也有些想他,想念这位与我同病的半仙,好奇此刻他在何处,做什么,想什么。

 

三年时光被我耗费在流浪,只捞得满身尘土。

诸葛青说:你要习惯与它为伍。

习惯便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,但无人能分辨豁达与麻木。问题进行到哲学思辨,我已无意探寻,只觉得应该再见一次诸葛青,我需要的答案都在那里。

我又回到北京,又遇到诸葛青。此时我已能够融入人群,假作正常。诸葛青眯眼带笑,竟还认得我,冲我打招呼。

我这个是天生的。他指一指眼睛。有人管它叫天眼。我也不是看不见,只是看的方式与你们不同。二郎神不是也有第三只眼?我与他差不多啦。

 

诸葛青将一杯调制酒啄得小心翼翼,似乎酒量不好,却又很馋。他问我这三年去过哪里,好玩吗。其实不好玩,但我尽量描述得极有趣,他便像模像样地嗔怪道:这么好玩,下次别忘记带我。

诸葛青躲在俗世里太久,盲着眼拄着杖,竟装得比我更像正常人,还说他最近在追星。

我问:你闭着眼追星?

他摇摇头:我弟看综艺时喜欢上一个女团,歌很好听。我眼盲心不盲,望见的是少女的灵魂。

我又问:到底你弟追星还是你追星?

他哼哼一声:瞧不起我!我听过她们很多歌,确实好听啊,我弟天天在家外放,还堆了一摞专辑。

前一个问题的答案我知道了。


“我自北南下,第一年游山玩水,第二年随性走动,第三年就更无所谓,爱往山区里钻。”

诸葛青来了劲,直起身:“去扶贫啊?”

“没有,就走走。”

“我知道你把房卖了。”

“你可以不知道。”

“我都知道,我都看到了,千金散尽还复来!”他喜滋滋地抿一口酒,“继续说。”

我苦笑:“都看完了,还叫我继续说?”

“说呀!耳听为实,你都看到什么?”

“第一年没什么,第二年有些东西,第三年看到很多。”

“说来听听。”

“第一年看山看水。人很多,但山不会变,水也不变,万物自有枯荣。”

“不错,你讲话有点禅意。”

“第二年随处闲逛,在小县城一家面馆做服务员,很多上班族来这解决三餐。有个光头印象深刻,啤酒肚,抬头纹,说话却彬彬有礼,文绉绉的,晚上要来带两份夜宵,说他家小孩很喜欢我们做的油泼面。”

“然后呢?”

“他是癌症晚期了。”我盯着眼前的酒杯,“过几周我就辞了这份工,想换个地方。这样的人总是很多,这样的事总在发生,对吧?突如其来的喜讯或噩耗,这些都有迹可循。我看到的是一种无常的因果。”

“所以你就干脆去到山里。”

“山里吗,那些穷乡僻壤也有些风景的,只是没人把它当风景。村口小卖铺坐着老板娘,会说普通话。再进到山里,老人小孩只说方言。

“我看到老人小孩坐在屋前,去田地劳作,老人变小,小孩变老。

“草木是这样枯荣,人是这样生息,我便想,或许这三年看到的景色从未变过,天命是这种东西。”

“我开始听不懂了。”

“你真的听不懂吗?”

我点燃一根烟,诸葛青的面庞在烟雾中熠熠生辉。“我当时——以为你是神仙下凡,为拯救我而来。现在发觉你不与我同甘,只指引我共苦。”

 

诸葛青笑开花了。

“嘿嘿,你才发现!咱们同舟共济,就不要互相嫌弃了。”

 

我在酒气朦胧里努力失明,还是要瞧见一个笑嘻嘻的诸葛青。他可能有些醉,苍白的面颊虚浮一层烧红,不似醉酒,更像发烧或是生了其他什么病。三年时光未在他的脸上留下变化,还是看着年轻。他多少岁来着,我没问过,还是不清楚。可能比我大许多,只是童颜不老,好坑拐蒙骗。我后来知道他干些算命风水的活,金口一开,胡言乱语,估摸也是靠那张好皮相维持生计,女性顾客居多。

我何尝不愿乐观些:看看诸葛青!显然比我要通透,笑得多开怀,已不受双眼所见的困苦。

 

他睁开深邃无光的眼眸,很自然地冲我眨一眨。他的眸极黑,脸又白得发青,冲我一睁一眨,惊艳的同时又很惊悚。

“你知道我看不见。你在我眼里就是道魂,金红的火焰,左摇右晃,似乎马上要熄了。”他比划一下,“大概这么宽,这么高,小小的,很暗。”

“王也,三年前我吓个半死。人山人海的,你高矮胖瘦我一概不知,就瞧见这道火光,怕你明天就死,再细细一看——又看出你不会。现在明白都是我瞎操心。”

 

我于是确定诸葛青喝醉了。这厮平日讲话,三句里掺一句假的,两句真的也像假,此刻似乎在掏心窝。他看了那样多,还是会记挂这些吗?假得很。我若是他,或许也要做同样的事。如此想来,我们殊途同归。

诸葛青的命数就摆在我眼前,我总要看到。三年前我见他孤独终老,三年后再见,仍旧如此。诸葛青似乎没有洗心革面的意思,三年光阴同我一样浪费掉。诸葛青也看到我的命,他作何感想我不知道,见那没心没肺的笑,便知好不到哪里去。

 

我感到疲惫,此刻所见的是最不想见的。诸葛青——那毕竟是个好心人,藏着坏心眼,但总归有好的一面,那一面向我敞开过。我要目睹诸葛青一世悲凉,这是一道坎,我的劫。

 

诸葛青冲我挥挥手:老王?你醉啦。

 

我便埋进他的颈窝,醉得很逼真。我也想没心没肺地大哭一场,这时诸葛青便会摆出过来人的慈祥面孔,好心安慰我一通。可我一时半会儿挤不出一滴泪,也晓得诸葛青以后不会再安慰我。

他难得地不知所措,想了好一会儿,没想明白,只是用很大的力气抱一抱我。他显然醉得一塌糊涂。我也是。

我像拥抱情人一样死死拥抱他,又像落水之人死死拥抱浮木。我眼前的景象开始摇曳,变化,他浸了汗的湿发紧贴我脖颈处,盲眼失神微睁,又隐约有光。似乎诸葛青的无望将来得到更改,我在他的未来里看到一个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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